学生新闻采写·札记 | 我也想有笔如刀

发布时间:2022-02-21浏览次数:1517

按语:

        上学期,20级本科新闻和19级本科播音班分别开设《新闻采访与写作》和《新闻采访》必修课,由陈红梅老师主讲。两门课程均以独立采写的新闻报道作品作为平时作业,以学期采写札记和心得作为期末结课作业。

        经任课教师推荐,从2022年2月起,本专栏陆续刊发两门课程的部分结课作业“采写札记”,讲述新闻采写背后的故事,也希望能给有志于新闻学习的同学们一些借鉴和思考。


我也想有笔如刀

20级新闻 顾偲瑶

        坦白而言,如果不是课程要求,我不会主动去触碰和感知这些粗粝的真实,但当我实地探访“医养结合”养老院、真正去聆听老人们的需求时,当我和乳腺癌患者面对面交谈、了解每位患者的苦楚时,我想,“记者”的身份于我而言可以是一种长久的生活方式。采访给了我一个走进不同人生的契机,让我在二十岁的年纪拥有更宽广的生命体验。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高中读柴静的《看见》时就摘抄过这句话,但是直到做完个人采写,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我曾经很悲哀地想,现在别说专业记者了,就连狗仔都猫在屋子里猜着写,真正去现场的人还有多少呢?好像只要不往深里讲,每两个段落插张图片当作阅读奖励,话越简单越好,偶尔抛出一些尖锐的话题,想换个形式就放个视频或者画点漫画,就可以收获比较可观的阅读量。

        但是当我自己提起笔,当我投入了大把的时间和情感后,我发现我要允许真实自然流淌,当我离真实足够近的时候,具体的人和事会推动稿件的成型,而“人”是一切报道的中心。优秀的报道绝不是坐地起稿能写出来的。

        孙宛给我看从她身体里取出的、快被压断的输液港,张茂让我看她胸口疤痕上盖着的玫瑰纹身,毛宁和我说她扎肚皮针时候的痛苦,水姐边叫我“丫头”边牵着我的手去感受硅胶义乳……每做一次采访,我就流一次泪。我在这些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女性面前,是很幼稚且单薄的,她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活着就已经很感谢了”,在疾病面前,人如此无力又如此坚韧。

        我反感新闻人利用手中的媒体工具向公众表白辛苦,每一行都不易,但记者这一职业的特殊性在于,它可以是时代和真相的“邮差”。我认为每个新闻人,都或多或少地是个理想主义者,与生俱来地带着一种对社会的关注与责任感,捧一颗淅沥沥的心去面对旁人的苦与乐,每一次聆听与记录,都认认真真把自己摊开,缓慢地容纳,共鸣着。


真诚,在技巧之前

        虽然我已经尽可能地以不避讳的态度与平和的语气淡化“乳腺癌”这个词的恐怖和悲剧色彩,但彼时作为相对健康且可能掌握更多专业领域讯息的人,总有一种原罪感,隐约映射着傲慢与偏见。所以我连“总是去安慰”都很难做好,反而在采访中屡次从患者的活泼玩笑、甚至对我不安的察觉与宽慰中获得勇气。

        我看到绝望的尘埃落在本应朝气蓬勃的躯体上,我看到几个家庭隐秘的疼痛,好几次,我都不敢把问题问出口,我觉得我在逼着受访者自剖,而这无疑是残忍的。最后我用的方法是适当弱化采访的目的性,我想,在面对沉重的话题时,需要有效交流,也需要迂回人情。

        在采写课上,我学到了很多采访技巧,但是我在实际采访中不止一次地感叹,记者是在和“人”打交道,真诚应该走在技巧之前。不过我也在思考,记者所付出的情绪边界在哪里?当我觉得我的情绪已经有些透支的时候,该怎么办呢?我太容易和别人共情,这个特质对一名记者来说好像是把双刃剑。


做足准备,然后放空

        我认为在正式采访之前对可能涉及到的背景信息做充足的了解是尊重受访者的表现,我在采访乳腺癌患者之前每天晚上都会看几篇SIBCS(上海国际乳腺癌论坛)的文章,浏览器的搜索记录里也都是与乳腺癌相关的名词,比如PICC置管、输液港、三阴性乳腺癌、血性分泌物、乳腺钼靶……我很庆幸我做足了准备,因为在实际的采访中,几乎每位受访者都“久病成医”,时不时冒出一个专业术语的缩略语来。

        准备做到了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我做完采访后惊觉自己已经可以粗略看懂检查报告了,在和一个阿姨解释完“乳腺癌Ⅱa期”意味着什么之后,我颇有些得瑟地自夸:原来一个记者可以为了写稿做到这种地步啊!

        还有一个感受是,作为记者,我应该在采访之前尽量抛却预设,用事实说话,要敢于让采访始于未知,让真实的东西带着我走。在做医养结合的采访之前,我想象了很多种医院和养老院的合作模式,可是当我带着预设去询问院方负责人时,我发现事实并不合乎我的预设,虽然我在采访时对大纲中的问题做了及时的变化,但我在回听录音的时候还是觉得我的提问有些别扭。

        我认为“记者”在某种意义上应该像水一般,在采访时贴合形态各异的受访者“容器”,在撰稿时稀释不相干的内容以聚焦重点。


想仔细记下的那些时刻

        记者的身份让我拥有打开陌生人内心的机会,我是个很相信“缘”的人,当我和受访者们建立起短暂又深度的联结后,我觉得我的责任感更重了些。成为记者,于我而言是一项温柔的使命。

        养老院里给病房打扫卫生的阿姨,脸蛋总是红扑扑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声音总是粗亮亮的,开门和走路声音却很小,怕惊扰到病人。她说我像她的小孙女,面对陌生的善意我总是惶恐又感激。

        我在瑞金医院乳腺中心听到这样一段对话——一个姑娘问医生:“大夫,为什么这化疗越来越难受了呢?”医生反问:“化疗能不难受吗?”姑娘又问:“那我如果现在停了化疗会有什么后果呀?”医生答:“会死。”姑娘听完嘻嘻哈哈地走远了,我心情复杂,好像生生死死的严肃性在病房里被无奈地消解。

        斑斑说,她想给光光的脑袋留下一点纪念,她拜托我帮她拍了一组照片,我看着镜头里那个眉眼弯弯的女生,很佩服她能在磨难后依旧爱笑、依旧感恩。

        我挺喜欢和比我年纪大的人聊天,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足够打破人生线性加速的规律,手动挡换挡一般,产生不可思议的跳跃感,我在养老院和前来参观的大爷大妈们聊、在肿瘤医院门口和走进义乳店的女性聊,聊完之后感觉自己站在不同生活态势之间的无风带,游走在不同的人生之间。

        记者,在无尽的对话中走向他人和远方。


冷静和热情之间

        我觉得做记者很有意思的一点在于,记者可能会长期处于冷静与热情的自我拉扯里。我自认为是个很有些奔放热烈的人,但是新闻稿件却要求记者客观真实,因此一个优秀的新闻人就需要像陈虻说的那样,拥有“灵异奔放和老老实实”两种极具反差的品格。

        我在采访的时候有过很多个愤愤不平的时刻,比如孙宛的经历就让我气得直哆嗦,当她讲到丈夫用黑色马甲带把药盒包得严严实实才愿意扔的时候,我被扎扎实实地震住了,这时候再多的安慰都显得浅薄。当我面对和我几乎同龄的默祺时,我看到她半边肤色半边发紫的脖子,看到她喝了两口小米粥就呕吐不止,看到她被母亲搀着在医院走廊里走了不到十分钟就直喘粗气,我真的好心疼,我在采访的时候勾着她的小拇指说“一定会好起来的”,但是采访后的第二天她就又被检查出右肺上叶不规则结节,倾向高危,于是我又不知所措地、笨拙地用那些好看却虚无的话安慰她,那天晚上我特别难过。看到医院旁边巷子里的胸部整形广告,上面写“丰满胸部美丽人生”,我又开始生气,怎么可以把歧视与凝视涂成鲜艳的颜色,以为这样就能暗度陈仓地让所有人默认和接受这其中裹挟着的对女性身体的苛刻呢?我想聚焦疾病后的隐喻,想深入了解乳腺癌患者因为病症而产生的女性时刻,如果能够引发读者的一些思考,我想,我的稿子就是有意义的。

        写稿的时候,文字简直是争先恐后地喷薄而出,我在简单整合了采访所得的信息后,就马上开始打字,用我室友的话说,那几天我的精神状态是有点可怕的——每天晚上十点开始,蒙着头卯足了劲打字,偶尔停下来叹口气或者掉两滴眼泪,再继续写,凌晨上了床还压根睡不着,继续盘算着后文怎么下笔。

        如果有机会,我还要写,写更多的人和事。我时常悲哀于个体生命能力的微弱,不能构筑一个巨大的美丽世界装下所有人,但或许我能推动一些观念或事件向好发展。

        新闻人,像热血漫画的主角,闲不下来,不愿意混日子,有理想非常了不起。又要放上陈虻多次引用的卡里·纪伯伦的名言:“不要因为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自己为什么出发。”


我一层透明。

我也想有笔如刀。



顾偲瑶新闻采写作品:

不得不与乳房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