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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期，新闻学系23级本科生开设《摄影报道》必修课，同学们自选选题完成新闻采访和拍摄。经修改完善后，由任课老师挑选优秀新闻摄影作品，不定期刊发。
对着梳妆镜坐下，她左手熟练地拿起珍珠耳环，将其缓缓戴上，圆润的珍珠在指尖微微发凉，耳垂随着手部的起伏轻轻晃动。右手拧开那支标志性的珊瑚色口红，在唇上缓慢而仔细地勾勒，仿佛在描绘一幅珍贵的画作。
又是一个周末，到了和女儿、外孙女一起拍摄短视频的日子了。70岁的Hebe阿姨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早早地起来梳妆打扮，调动出一副生龙活虎的“时尚范儿”。年纪渐长，手抬起有些发颤，但仍挡不住她“装饰“自己的好心情，“一天起来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我就老开心老开心了”。
Hebe阿姨正在涂口红
在70岁成为一名新手“时尚博主”，对Hebe阿姨来说，是一种有趣的挑战。她展现自我，表达自我，也不断进行新鲜的尝试，重塑自我，乐在其中。
01
2025年4月13日，是Hebe阿姨成为“时尚博主”的第30天。
一切准备就绪，她像往常一样提起装满衣服和饰品的购物袋，兴致勃勃地往女儿小盈家出发——三个袋子，一叠一叠地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前一晚精心挑选的拍摄行头。
Hebe阿姨提着拍摄用的衣服饰品走在去女儿家的路上
“姆妈，侬今朝是要搬家吗？”女婿为Hebe阿姨打开房门时，看着她手里的大包小包，忍不住调侃。
“今天要拍几个视频，多带点选择。”Hebe阿姨一边笑着回应，一边径直走进主卧，将衣服一件件铺在床上。丝巾、项链、耳环，各种配饰也跟着摆了出来。
女儿家的主卧瞬间变成了临时造型工作室。12岁的外孙女yoyo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拿起一条印花丝巾在外婆脖子上比划着：“外婆，这个颜色好看！”
女儿小盈调试着手机角度，寻找最佳拍摄位置：“妈，你一会站这里，光线正好。”
Hebe阿姨正在和女儿、外孙女讨论“弗里达”妆造
这样的周末聚会，自2025年的3月开始，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新传统。三代人围坐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颜色搭配、造型设计，笑声不断。
这一切，就始于Hebe阿姨的一句话。
平时爱刷短视频的她，经常在手机里看到各种穿搭介绍视频，“老的少的，全都有。”闲下来时，Hebe阿姨常翻着自己色彩丰富、款式多样的衣橱，时而拿出几件衣服站在全身镜前比划着，试图找出最和谐的搭配，时而给自己的手上试上首饰袋里不同的戒指手链，噘着嘴、眯着眼，一副认真的表情，乐此不疲。
一个平常的午后，她决定给女儿发一条语音。
“天天看人家在搭配，我就想试试，说不定还能做得更好。”
彼时，女儿小盈正好在休年假，听到妈妈“不服气”的提议，忍俊不禁，立马开心地应了下来。
就这样，一个看似随意的提议，开启了70岁Hebe阿姨的时尚博主之路。
第一次拍摄时，她换了三套衣服，从优雅的连衣裙到干练的套装，每一套都搭配得恰到好处。镜头前的她自然大方，丝毫没有初次面对镜头的紧张感。
外孙女yoyo为Hebe阿姨的拍摄动作出谋划策
“外婆，你真的很上镜诶！”外孙女看着拍好的视频，眼里满是惊喜。
听着外孙女的赞美，Hebe心里涌起一阵暖流。这份自信，是她在经历无数次化疗、无数个自我怀疑的夜晚后才找回的。过去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拥有时尚博主的身份。
02
20世纪70年代，那时候的她还不叫Hebe，只是木材加工厂里的一名普通工人张贺平。
在木材加工车间里，每天会有木屑飘散，车间里机器运转的声音不小，说话得特意提高音量。张贺平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常年下来，偶尔会有些咳嗽，粉尘接触多了，鼻腔里总像有东西清不干净。千禧年临近，赶上政策允许提前退休，她心里松了口气，却也忍不住犯愁：家里就丈夫还在上班，三口人的日子，手头的积蓄是否支撑得住？
停不下来，张贺平很快在一个服装柜台找到了新工作，成为了当时蓬勃发展的服装行业中的一名销售员。
第一天上岗，店长带她绕了一圈货架后，告知了每日上岗要求：要化淡妆、涂口红、穿得体面。她当场愣住了，觉得“一个卖衣服的，还要打扮给谁看？”
年轻时的Hebe阿姨（受访者供图）
那天她站在试衣镜前，第一次仔细观察自己的样子，她才意识到，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看见”过自己了。
张贺平开始慢慢尝试——先是涂润唇膏，再买了瓶便宜的粉底液，在下班后照着电视购物节目学化妆。衣架上的花花绿绿不再让她困惑，而是开始吸引她去触摸、搭配，休息时间，她常常积极地与同事探讨如何为不同身材、不同肤色的顾客挑选合适的衣服。
六七年的销售经历，不仅让她练就了敏锐的时尚嗅觉，把穿搭发展成了爱好，更重要的是，她变得更加开朗自信起来。每天面对不同的顾客，她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微笑，也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美。
但柜台的日子不比工厂，工厂虽然是体力活，但也算得上“铁饭碗”。在服装销售行业，稍有不慎，所在的柜台就有可能因为入不敷出而倒闭；为了赚钱补贴家用，每天的个人营业额也让她承受着巨大压力。即便如此，她总是告诉自己：“明天继续战斗，把它做得好一点！”
年轻时的Hebe阿姨（受访者供图）
张贺平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悲观情绪总不外漏，表面上显得很轻松乐观，实际上对自己手头的事十分严格认真，也总想照料到身边的每一个亲人——从下岗后为了减轻丈夫压力，再次工作，再到女儿临产时，明明自己胰腺炎手术刚刚结束，需要休息，却日夜守候在女儿身边，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习惯从早到晚为家忙活，她的世界里，好像不管发生什么，家庭永远是计划表里的第一位。
张贺平顺应着那个年代里上海女性普遍的人生轨迹走着，初中毕业，加入工厂，结婚，生下女儿，继续工作，照顾家庭。年纪渐长，终于等到孩子们都长大，有时间来找找自己的乐趣，她反而感到有些空虚。命运也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2020年10月，她被确诊为胃癌。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彻底打乱了她本平静的退休生活。
手术、化疗，激烈的排异反应让张贺平痛苦万分。原本丰腴的身材迅速消瘦，邻居们都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但即使在这样的困境中，她依然选择了隐瞒真相。当邻居问起她突然消瘦的原因时，她只是摆摆手，笑着搪塞过去。
在那些化疗后的不眠之夜，张贺平常常独自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夜色，思考着人生的意义。疼痛、恶心、脱发，这些都在考验着她的意志。但她没有埋怨和气馁，坚持配合治疗，甚至也很少在家人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一轮一轮的手术，一次一次的化疗，康复的好消息终于从医生口中传来。
03
胃癌康复后，张贺平的退休生活重新归于平静。每天早上七点起床，锻炼身体，买菜烧饭，午睡，和小姐妹出去玩。她的体力明显没有原来好，但是心态却变得更有劲儿了，“走过这么一遭，我想让接下来的日子活得更美丽”。
她重新开始关注自己的穿着打扮。衣柜里挂满了各种风格的衣服，有的是自己买的，有的是女儿买的，还有些是“看中了女儿的就‘抢’过来穿”，她笑嘻嘻地说道。出去锻炼买菜时，她经常会选择搭配一些亮丽的颜色，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振奋。
Hebe阿姨在晨练
她还学会了网购，虽然玩手机不是很熟练，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在淘宝、拼多多上淘各种小首饰的热情。“小青年一天到晚在网上刷，我也想去看看，看了就迷上了。”连丰巢快递小哥都认识她了，在快递柜前刚好碰见张贺平时，便会热情招呼她。
Hebe阿姨网购的衣服和饰品
Hebe阿姨正在把新衣服整理进衣橱
她也喜欢刷小红书，最喜欢看的是黄龄唱歌，平时也会关注健康科普，还爱学着视频里的主播烧菜做点心。
直到那天，她下定决心做一名时尚博主，平静的日子里又溅起一朵水花，在她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张贺平成为了“Hebe阿姨”，在短视频里，换换装，她可以是“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也可以是“戴着耳环的珍珠少女”，时而穿梭在西部做帅气牛仔，时而一身贵气扮职场精英……时尚博主的身份赋予了她的生命更多可能性，“每次从头开始想要怎么装扮能体现出主题特质，都好像体验了一种新的人生”。
Hebe阿姨的“瞬息全宇宙”
也有很多新鲜的身影出现在了Hebe阿姨的评论区——每次发完视频的第二天，她都喜欢观察自己的评论区里又有什么新说法。IP在湖北的“horse happy”网友在Hebe阿姨的视频下留言，“像繁花里的马伊琍”后，她立马跟女儿开始筹备起新一个《繁花》仿“装”选题。每周策划妆造，期待拍摄，她感觉自己的心更开阔了。
Hebe阿姨在翻自己账号底下的评论
“我喜欢让人家看看我老年人的生活。”在网络世界里，Hebe阿姨将自己的日常穿搭、人生感悟一一展示，用真实而鲜活的形象拥抱这个新鲜的世界。她的自我暴露，不是为了博取眼球，而是一种勇敢的自我表达。她打破了老年人在传统观念中沉默、内敛的形象，告诉世人，老年人也有表达自我的渴望和权利，也能在数字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Hebe阿姨的社交账号
04
“拍了第一个视频拍完大家都觉得很高兴，就继续拍下去了。”Hebe阿姨说。
对她来说，做时尚博主“只是想开心地表达自己，不会有负担”。这不是为了追求流量或者金钱，而是为了记录下自己最美好的时光，为了和小姐妹分享生活的乐趣。
Hebe阿姨给小姐妹看自己的自媒体账号视频
每次拍摄都让外婆、女儿和外孙女的联结更加紧密。三代人围坐在一起，讨论搭配方案，分享时尚心得。外孙女总能提出一些新奇的想法：“外婆，现在流行这种搭配方式。”女儿则负责技术指导，让妈妈面朝镜头摆出更好看的表情，展现更自信的动作。
外孙女yoyo正在给外婆化妆
女儿小盈正在给妈妈拍摄
拍完视频后，她们会一起看回放。一到精彩的片段，三个人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表情好自然！”“这个动作很优雅！”赞美声此起彼伏。
女儿和外孙女正在帮助Hebe阿姨完成拍摄
这些看似普通的家庭时光，却成了她们最珍贵的回忆。不同年龄的审美观念在这里碰撞、融合，最终形成了属于Hebe阿姨的独立宣言。
老龄化社会的真正危机，不在于老年人口数量的攀升，而在于社会对“衰老”的单一化想象：在传统年龄秩序中，老年人被预设为“退出者”——退出审美竞争、退出自我表达、退出社会关系网络。老年人似乎只能压缩为被照顾者、被赡养者或集体记忆的活体标本。
Hebe阿姨是危机中觉醒的个体，她通过时尚的搭配表达她对时代和流行的认识，通过和同辈、后辈间的交往继续维持着她和这个世界的社会互动。
当然，她的生活中也存在一些困境，因为年龄增长会带来一些自然衰老等客观存在的问题。老年人的觉醒，不是单纯的“不服老”，而是要在社会预设的养老剧本外，重新协商自我与时代的关系。
Hebe阿姨准备给家里买束新的花
积极的、主动的、美丽的、有尊严的，70岁有70岁的美，不需要刻意模仿年轻人，也不需要过分保守，这是Hebe阿姨身上，一种新的老年生活模式。Hebe，贺平，女儿为她起了这个和原名读音相似的网名，那也是古希腊神话中象征不老的青春女神。女儿总说，希望妈妈70岁后的人生，能像这个名字一般，更加精彩无比。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均采用化名）
图文 | 23级新闻学 陈静怡
